杨树鹏 | 白马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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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裸体男人坐在二十楼窗台上，双脚在窗外晃荡，看上去有点危险。
一个女人光着脚，站在地板上，离男人很近，她戴着一顶宽边软草帽，很好地遮挡了自己的脸，所以，你只能看见她嘴唇鲜艳。时不时，她把香烟放在嘴唇上吸一口，不耐烦地吐出来，继续着断气般的对话。
首先，他已经死掉了，自杀了，对不对，这总是一个事实，对吧。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晃荡着双腿，看着楼下的街道，这时候，街道上已经慢慢聚集了一些看客，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录像，有人在打电话，不知道是呼朋唤友还是报警，仰着的脑袋们像一个个雨后的白色小蘑菇。
既然人已经死了，你还有啥可抱怨的。女人不耐烦极了，她连续吸了两口烟，吐出来，清清嗓子继续说，比如有个人欠了你的钱，他还不上，他越来越着急，后来急火攻心，心梗死了，你觉得他还欠你的钱吗，不欠了，对吧，这叫一命换一债，人死了你还怎么要债。
女人把站立的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左脚尖放在右脚脚面上，像一只鹈鹕一样站着。
这是不是同一回事你说，这就是同一回事……对吧，伤害你的人既然已经自杀了，伤害是不是就自动消失了？是的，我认为是的。女人自问自答。
男人扭头看了她一眼，想说话，刚张嘴，女人就用手势制止了他。
再比如说——女人比出一个“你先听我说”的手势——再比如说，你的初恋情人回来了，她来找你，流着眼泪，向你哭诉她的坎坷遭遇，你安慰她，你拥抱她，她有点激动，对吧，她太激动了所以一把抱住你开始亲你，你怎么办？你就说你怎么办？
男人刚要回答，女人又用手势制止了他。
你肯定要有所回应，对不对，这是个起码的礼貌问题。所以你就回应了，你也跟她接吻了，也抚摸了，她脱掉自己的衣服，也脱你的衣服，你怎么办呢，你又能怎么办呢。说到这里，女的突然有点激动，声音猛地提高。
我又有什么办法？啊？说得好像我多缺爱似的，我一点也不缺，对不对，我有你的爱就足够了，这么多年我满世界找爱情了吗？并没有！你还满世界找项目呢，你还满世界找钱呢，我并没有啊对不对，我没有满世界找任何东西，有你就足够了。
男人把话嚼碎了吞回到肚子里，低头看着街道。人群已经聚集，路面出现拥堵，一辆闪烁警灯的警车和一辆消防车被堵在街口进不来，不停地鸣笛，不停地拉响警报，但是并没有作用。
女人低头，用手背擦掉眼泪，有些哽咽。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图你什么，什么钱啊大房子啊豪车啊——她猛地想起来一件事，用哭腔说道——去年我过生日你说送我一个爱马仕包包结果你也没有送我什么都没说啊，你加班回来我还给你煮面了对不对，可你呢，你呢，你呢，你过，过生日的，的时候呢。
女人抽泣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中学女生，她双脚并齐，规规矩矩地站在地板上，白色的睡裙仿佛巨大花瓣，包裹着她的身体，她用手背擦掉眼泪，喉咙哽咽，然后她说，你先别动啊，我，我去弹一下烟灰。
女人快步冲向茶几，并在烟灰缸里弹掉烟灰，顺手抓了一张面巾纸擦擦眼睛，当她回过头，男人张开双臂，楼下传来整齐的惊呼，像是海底涌出的浪声。
女人猛地定格，她思忖着，宽边草帽下只看见嘴唇轻轻咬住。
女人说，乖，不闹了，这太难看了，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死另一个了，我只有你了宝贝。
女人张开双臂，来，到我怀里来，让我拥抱你，让我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
男人张着双臂，好像上帝在原谅楼下的看客，可是他不能总这么原谅着，接下去该做些什么，他似乎也没有主意，他张着双臂，扭过身子，眼神哀怨地看着女人。
女人也张开双臂，缓缓上前说，亲爱的，我能原谅你的冷落，忙碌，疏忽，我能原谅你的一切，因为原谅才是伟大的，才是真理，咱们接近真理了都。
男人和女人，都张开双臂，距离一米，像是久别重逢的中学同学，却被伏地魔冻住。
女人说，来吧，我的男人，让我们一起接近真理，用宽容和原谅来面对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转，说他懊悔了，你总要饶恕他”，这是谁说的？
男人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回答。
这是我三姑夫说的，女人说，我三姑夫这句话，是不是特别有力量，嗯？
终于，女人的手和男人的手碰到了一起，她猛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拽下窗台。
男人消失的瞬间，街道上再次传来整齐的惊呼，救生气垫刚刚开始充气，消防员回头看看指挥员，大声喊道，救援对象消失！请指示！
而这个时刻，女人坐在地板上，抱着男人，男人受伤一般躺在她的怀里，女人低头看着他，用手抚摸他的脸颊。亲爱的，我们从头开始，让我好好爱你，好不好呀。
男人好像在思考着答案，不说话。
女人有些娇嗔地说，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男人缓缓点点头，好像准备宣誓加入共青团一样，表情很正式。
可是，男人心里那一匹白马，已经一声嘶鸣，向着浓雾弥漫的荒野里跑去了。
这是第 23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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